【朝耀】Light and Night

做了个梦,梦见了太阳也照不到的深渊,然后写了这个

试试新的风格,略闷骚的受诅咒的黑龙sir x 咿咿呀呀吃可爱长大的小太阳鸟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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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在人类可以抵达的世界尽头,横亘着一道斩断了陆地的无尽深渊,深渊的边缘坐落着一座只有黑夜的城市。那是被神灵抛弃的地方,那是光明避之不及的黑暗,那是欲望与罪恶之都。那里的人们双手沾满鲜血,向着他们唯一的信仰——深渊里的黑龙,虔诚地进贡。因为有了它的龙翼遮蔽阳光,他们才拥有这无穷无尽的黑夜,来与罪恶狂欢。


01

然而事实是,亚瑟·柯克兰从来不承认自己对深渊边上那座为全人类痛恨的罪恶城市有一丝一毫的所有权,尽管那里的人们都奉他为神明,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地举行着可笑的祭礼,往深渊里丢下活祭品。

深渊的深不是假的。那些被称为“新娘”的人类姑娘满脸绝望地被推到深渊的边缘,一脚踏入那黑洞洞的虚空,从陆地下落到遍地火把都照不进的黑暗里,中间的这段时间足够她们失声尖叫到适应了失重的窒息、傻了吧唧地回忆一遍短暂的生命,再疑惑一下自己怎么还不到底。

有洁癖的黑龙不喜欢新娘,但他更不喜欢尸体。所以他不得不从长眠里苏醒,拍拍翅膀去接一下那些恼人的东西,再一个鼻息把她们通通喷回陆地。最后他实在是受不住,亲自飞出深渊,连本体都懒得遮掩,含着怒意与警告意味的龙吟几乎把一整座城震碎。

烦人。亚瑟想,就因为这座破城市和那些没脑子的人类,他已经两百年没睡个好觉了。不过幸好,他们再也不会“打扰沉睡的神明”了。

是的,成为了传说的永夜之城仅仅活了两百年,但是亚瑟已经忘记自己在深渊里度过多少个百年了。没有人到达过无尽深渊的尽头,自然也没有人见识过深渊底部的真正模样。被长长久久的黑夜填满了骨缝的城中人类永远无法想到,在那什么也无法抵达的深度,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黑龙有一整片的暗夜森林,沿着河流,绵延着铺满了深渊底部平坦开阔的原野。树有近百米高,摇曳着漆黑茂密的枝叶,舒展了枝杈轻轻地碰撞在一起,不慌不忙地演奏着它们新创作的交响曲。来自天上的月光无法深入到这里,但是深渊自有它的一片群星。每一棵树上都坠满了饱满的果实,泛着柔和的光,簇拥在一起,比人类最珍贵的夜明珠还要明丽。河流的水像是掺了金粉,泛着清亮亮的光,淌得快了,撞着岸边的黑石跳起又溅落,是一朵朵最接近地表的烟花。最明亮的却不是萤火虫群,而是不分季节盛开的花,大大小小,各类形状,舒展开时,骄傲地晃一晃,每一瓣都藏了一整条银河的光。

与人类的永夜城不一样,黑龙的深渊无日无月,却并不只有黑暗。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簇拥着美丽的暗夜精灵,成了草,成了树,成了花,摇曳多姿,沉默着歌唱。这是人类永远也不知道的。

亚瑟是喜欢这些精灵的,精灵们也乐意接近这头只是看起来凶恶威武除了一点点起床气以外什么毛病也没有的龙,尊他为深渊的领主。时光是漫长无波的,真正的黑夜不在那永夜城里的纸醉金迷,而在这深渊里从未断绝的蝉鸣鸟啼,是静谧的,安逸的,溪水一样不慌不忙流淌着的,远离一切,让人安心。

但即便如此,亚瑟也偶尔会忍不住地挖掘起遥远记忆里那被熄灭的、真正的光,来自陆地上所有生物无偿共享的太阳。亚瑟还记得,太阳的光会耀眼得让他不得不眯起眼,洒在身上,还带着燃烧后的余热,是生命最热烈的气味。

可惜,就连这点微不足道的记忆,也要被漫长的时光给渐渐磨了去。即使骄傲如亚瑟竭尽全力把自己变得不在意,这个可悲的诅咒仍然日复一日地刺着他坚硬的心——“有黑龙在的地方,便永无光明。”

又一次陷入沉睡前,若有若无的念头一闪而逝,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虚得抓不到。

真想,再见见太阳啊。


02

亚瑟是被一群小不点唤醒的。和着些许起床气的黑龙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绿莹莹的虹膜上映着漆黑的竖瞳,尖锐地表达着不满。天生胆小的黑刺猬被那比自己还大上数倍的龙目吓得缩成一团,咕噜噜滚到了草丛里。性子跳脱的夜狸们却不会怕他,一个个争着抢着跳到同伴身上堆叠成塔,勉勉强强够到了亚瑟垫在爪子上的头颅,站得最高的那只冲着黑龙的鼻孔挥舞着爪子,吱吱地叫起来,是焦急又惊喜的意味。

“有东西掉下来了?”亚瑟皱起了眉,“我怎么没察觉?我的地方可不容许有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小不点们被黑龙不悦的鼻息喷得有些站不稳,整个叠叠乐的塔晃晃悠悠,站在顶端的那只却依旧焦急地挥着爪子发出急促的叫声。

“你们是说……那东西还是活着的?”

黑龙感到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却不小心一下掀翻了这一群前来报信的小东西。夜狸们敏捷地跳开,簇拥在黑龙面前,尾巴支着身体,爪子放在胸口,一个个仰起小脑袋仰视着它们身形巨大的领主。

不会有人类能够躲过他的感知闯进他的领地,更不会有什么动物在落入深渊后不变成一摊肉泥,连最矫健的雄鹰都没有足够的力量维持飞行到达渊底。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亚瑟略微眯起眼——不是人类,更不是普通生物的存在。

心里有了盘算,黑龙懒洋洋地张开龙翼,颇有些要亲临的意思。小家伙们却不干了,吱吱呀呀地叫起来,指着远处茂密的森林。亚瑟转瞬意识到自己过于庞大的身形大概会毁了那一小片区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浅淡的荧光在他的龙翼上闪烁起来,蔓延到全身的每一片黑亮的龙鳞,光芒缩小时,凝聚成了一个人形,转瞬又熄灭在黑暗里。金发的年轻男人披着一身黑夜,看不清面容,只有那一双属于兽类的幽绿的眼亮得惊人,昭示着他的身份。

亚瑟可没忘记,深渊的第一位客人弗朗西斯·波诺伏瓦先生是个怎样令人烦躁的东西。彼时的永夜之城刚刚建起,在深渊里孤寂了千年光阴的黑龙先生纠结了十年,终究是耐不住性子,飞到顶上参观参观。硬要说的话,年轻时那个能看见太阳的黑龙可从来不是什么安分的性子,变成人形四处游逛,自然是什么东西都见过,包括那群吸人血的家伙。可他偏偏也就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血族,凭着酒精和油腔滑调骗着黑龙糊里糊涂地答应邀请他到深渊——噢,算了吧,后来深渊里被骚扰的花妖和精灵们为了这事跟她们的领主生了好一阵子的气。

猜测混杂着牢骚逐渐堆积成不满,亚瑟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龙,饶是那该死的诅咒让他不得不熬过这千年的孤寂,骨子里该有的暴戾还是一点不少。跟着夜狸的引导走在路上的时候,亚瑟就已经决定了,不管那个掉下深渊的家伙是个什么东西,他一定在第一秒把它碾碎。

然而,这个恶意的想法在那团驱走了黑暗的耀眼光芒映入眼帘时,就随着他心跳和呼吸一起,不知消失在哪里。

那是光。不同于这千年以来他日日夜夜睁眼闭眼瞧见的那些浅淡又冰凉的荧光,它放肆,它热情,真实又轻盈,骄傲地散开,不安分地雀跃,把四周的花叶染成灿烂的金色。亚瑟没有忘记,那是太阳的光。而这光明的中心近乎成了金红色,躺在草丛里,隐约能辨出属于另一个生命体的微弱的呼吸。

身后的夜栖动物们因这从未见过的耀眼而本能地缩着身子,不敢向前,亚瑟却不是。他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失了灵魂,下意识地走上前,沐浴在那光亮里。蹲下身子时,他看清了那团东西的模样,竟是一只鸟类。身量比鹰小上一圈,一身火羽仿佛燃烧着的一团火,每一根每一寸,都像是流窜着金色的光,混杂着焰,如血管里的鲜血泊泊流动,比亚瑟见过的任何事物都要耀眼,美得霸道,震慑在骨子里。

但亚瑟也很快回过神来,他没有错过这小东西身下枕着的一大摊鲜血,在金红的光里不那么显眼,却依旧刺激着黑龙敏锐的嗅觉。羽翼所掩盖的翅膀根部还插着亚瑟陌生又熟悉的东西,那是属于永夜城之人的箭,让他心下明了大半。呼吸是微弱的,他能听到另一颗心脏虚弱的跳动节奏,如果再不做出点措施,这家伙必死无疑。

——那样的话,这样的漂亮的光也会彻底消失吧?

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本无怜悯天赋的冷血黑龙心中一颤。犹豫了片刻,亚瑟还是谨慎地伸出手,仿若面对着禁忌之物,试探性地触碰。

火焰般的羽毛搔在指尖上,正羽坚韧,绒羽柔软,再往下便是逐渐失了生命力的温凉躯体。容不得再多想,亚瑟小心翼翼地把它抱进怀里,瞧见触目惊心的伤口时深深地皱起眉。

怀里的小东西似乎还顽强地保有一丝知觉,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细细地叫了一声,扭着脑袋挣扎着掀开眼,现出一片更为纯粹的金红色。然而它终究是因过分的虚弱而再度合眼,彻底陷入了昏迷,独留下亚瑟呆愣在原地。

……他刚才,好像看见了一对真正的太阳。


03

博学的黑龙第一次陷入了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捡回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处理好小鸟儿的伤口后它就一直在沉睡,若非那时时刻刻流光似得萦绕在它身上的细碎光焰日益明亮,亚瑟还以为这家伙就快要被宣布死亡。

不知过了多少天,小鸟儿终于有了动静。亚瑟从浅眠中敏锐地醒过来,一睁眼就被那窸窸窣窣晃着的火羽给弄得头晕,在一定睛,正对上一对圆溜溜的小太阳。

“叽,叽呀。”

恢复了神气的小鸟儿扑着翅膀跳到了黑龙枕在地上的巨大头颅前,冲着他欢快地叫起来。奈何兽类听不懂鸟语,黑龙在迷茫之余也被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欣喜给冲得神志不清,傻兮兮地不知该作何反应。那小鸟儿却有了情绪,扭开小脑袋斜睨着他,颠一颠坠着焰火的尾羽,似是嫌弃。

还没等亚瑟反应过来,白光笼罩,流转在火羽间的光焰汇聚成了人形,眨眼间,一个精致的东方少年站在自己身面前,微仰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亚瑟从那对纯澈的金红眸子里看到了自己错愕的脸。

“谢谢你救了我呀,黑蜥蜴。”少年一开口是温软的嗓音,微微上翘的尾音轻飘飘的,含着孩子气的戏谑。

“……我?”曾经雄霸一方的尊贵的黑龙被那一下称呼给撞得不清,刚恢复一半的神智又被消蚀无影。等等、不是,他怎么就蜥蜴了?

“不是蜥蜴是什么呀?我也不知道,但是你没有羽毛只有鳞,大概是什么有翅膀的大蜥蜴吧——你们西方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有。”

少年眨眨眼,慢条斯理地整理起宽大的袖子,袖口金色的绣纹仿若活生生的火焰,定睛看时,却能惊讶地发现它们在缓缓地流动着。亚瑟早年游历大陆东方时也曾见过这样的服饰,轻薄柔软的布料,每一处都是精致的美丽与高贵的矜持,却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这样这样一身庄重的金红生生穿出俏皮的艳丽。亚瑟忍不住地去追逐那对太阳般的金色眼睛,略微上挑的眼尾晕开一片鲜红,一弯起来,浑然天成的妖媚魅惑人心。是妖精——黑龙想。

黑龙对这从未遭受过的蔑称并无怒意,反而有一丝面对小孩子恶作剧的没脾气。但被嫌弃为那样的低等生物也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他变成了人形,一双绿眼睛略略扫过矮了自己大半个头的少年,无奈地叹气:“我不是蜥蜴,我是龙。”

“真的?”那对小太阳眨了眨,竟出乎意料地亮起来,连带着少年身上的光也晃眼了几分,“哇、天呐,我就是来找你的!”

“……什么?”亚瑟觉得自己大概脱离外界太久,一时间有些跟不上对方跳脱的思路。

“我、我从来没见过长翅膀的龙呢!青龙哥哥说了,西方的龙跟我们的龙不一样,有的龙比我还能喷火……我不信,谁能比我厉害呀。”小家伙歪了歪脑袋,一副神气又好奇的模样,“你会喷火吗?我们比比吧?”

“……不,我是黑龙,不能喷火。”亚瑟开始努力回想很久很久以前他带孩子的经历,那条蓝眼睛小火龙也不是个安分的人物,到处吐火球被追着打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他斟酌着用词,“所以,嗯、你的伤好些没有?要出去的话,我可以送你。”亚瑟可不觉得这只还没鹰大的小鸟能靠自己飞出深渊。

然而他的话刚出口,少年身上的光竟立马黯淡下来,那对水一样的金红眸子里泛起了清晰的委屈,隐约夹着一丝慌乱的惧意。原本跃跃欲试的小孩儿一下子缩起了身子,连着小手握起拳头深深藏在袖子里,低着头,怯怯地抬起头看着亚瑟。

“……你要、要赶我走呀?”软糯的嗓音透着委屈,更加像棉絮似的轻,嘟嘟囔囔,“我、我还不能飞,外面的人类好恐怖呀。你能不能让我留下来,就一下、一下子,等我翅膀上的伤好了,我就出去。我不跟你比试啦,不会打扰你睡觉,也不会乱动你的东西,我吃得很少的,我可以自己待着……啊,我保证,我、我也不会乱喷火的……”

慌张而坚定的承诺到最后越来越微弱,压成了雏鸟儿似的嘤咛,像个面临抛弃而苦苦祈求的孩子,搅得黑龙本就有了裂缝的心更加不得安宁。

“我没有要赶你走。”他不得不干巴巴地说,“你可以留下来,想留多久留多久。”

然后他就看见那对小太阳小心翼翼地照着自己,似乎实在确认真假,过了好一会儿才破涕为笑,欢喜又感激地弯起来。

“谢谢你,你真好,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过分纯粹而真挚的信任让黑龙有些不知所措,要知道不论是在他年轻时响当当的恶龙名号,还是现在被诅咒的黑暗代表,他都只能作为一个遭光明避之不及的罪恶存在。何时有人如此认真地说他好?偏偏是捡了个像白纸一样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亚瑟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的身份。我不是好人,黑龙郁闷地想。

对方显然不会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整个人像个发光体,自顾自地凑到他跟前,把所有的光映到了亚瑟的眼里。

“你的眼睛好漂亮,绿色的,像阳光下的森林。”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发出了惊喜的喟叹,“我是王耀,黑龙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的眼睛?竟是有阳光的么?不合时宜的念头从灵魂深处浮起,却来不及抓住就消散,一如他每次入眠前许下的小小愿望。黑龙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咀嚼着千年未使用过的名字,竟显得陌生:“我是……亚瑟。亚瑟·柯克兰。”

黑龙有一整片的暗夜森林。它们很美,能结出比星星还亮的果实,却终究属于黑夜。很久以后,亚瑟会想起这时候的自己,然后无奈地笑起来。

我的这片森林哪有阳光啊,可不全是你带来的。没有什么能比你的眼睛更漂亮。


04

太阳鸟。

从王耀口中听来这个陌生的名词,亚瑟的第一感觉是奇异。王耀是太阳的孩子,是光与火之灵。“我们和家都是太阳的守护神,”王耀不无得意地说,“我可厉害啦,上次还偷偷带着太阳跑到北边去呢。但是爷爷会追着我打,说什么太阳只能东边出来西边落下……为什么不能到别的地方去呀,偶尔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嘛,哼。”

亚瑟只是静静地听,偶尔一个没忍住笑出来,很轻,讲在兴头上的小鸟儿什么听不见。每一天亚瑟都给他上药,药草都是花妖们从深渊的谷地里找来的,被那些姑娘们嫌弃为“只会睡大觉”的黑龙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是什么也不懂,只负责动手。

小心翼翼地剥下那层层的轻纱薄绸,露出少年纤瘦的身躯,白皙的皮肤包裹着漂亮的骨架,散发着淡金色的光,瓷娃娃似的,指尖贴上去,却是柔软富有弹性的温热触感。亚瑟却不会想更多,他的注意力全在横亘了王耀整个背部的可怖伤痕上,深切狰狞的刀伤从肩上起始,划过精致的蝴蝶骨,斩断了脊背,一直蔓延到另一侧的后腰。距离王耀来到深渊已有好一段日子了,薄薄的血痂已经结起来,但亚瑟知道,即使过了无数年,这道被人类的魔法留下的疤痕还是会永远地刻在这副躯体上。

这种时候,王耀就会不停地讲话,以克制着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呻吟,但上药的人还是能从他几不可查的颤抖里感受到他的疼痛。最开始没伺候过人的黑龙先生可没有多好的上药技术,只能闷着头尽量把爪子放轻了,迅捷地解决自己的工作。

其实他本没有让这只小鸟儿舒服的义务,屈尊照顾别人已经是龙的破例。但说不出地,亚瑟就是不乐意看王耀痛得龇牙咧嘴还跟自己的笑着叽叽喳喳把废话说个不停的模样。

“亚瑟,你的技术好像越来越好啦,我都不疼了呀……亚瑟你知道吗,我从人类手里逃出来的时候,还把他们的房子通通烧掉啦!红了半边的城,可好看了!虽然就因为这个,我被他们的魔法师追上了……哎呀。”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背上的伤口被轻轻戳了一下,清晰却不过分的痛感侵袭了神经,生生掐断了王耀的话头。另一侧肩膀上还有箭伤,王耀看着那颗金色脑袋慢条斯理地挪到自己面前,泛着金的睫毛掩着一双绿眼睛,瞧也懒得瞧一眼自己,不声不响地给他敷药。

“……亚瑟,你太闷啦。”小鸟儿有些委屈的嘟囔起来,“你不应我,你也不肯看看我呀?”

每一句话都得带上那糯米团子似的尾音,呀呀叫着的,难道是小雏鸟的共性么。亚瑟被那软软的声音搅得没办法,哼哼唧唧地应了一声:“是,你很厉害。”

要真厉害的话,就不要没出息地掉到我这里来啊。黑龙无声地想。

也不怪亚瑟闷,若叫一个几百年如一日地待在无人的深渊里、几乎不使用“语言”这个工具的家伙跟这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儿起劲地聊,还不如花点心思祈祷永夜城的黑夜逝去呢。

解决上药的工作,亚瑟又把那繁复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拢好。也不知道那些人类用了什么魔法,把王耀伤得不轻。事实上,在这之前,亚瑟可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需要用上草药一类的玩意儿。在强大的龙的观念里,受了伤只需要找个地方睡上一阵子,等着它自然痊愈,大多数时候是干脆什么也不管,反正也要不了他们的命。

但这小鸟儿不一样,亚瑟还记得他把王耀抱回来时的感觉,那团火焰般的小东西只剩下一丝丝热度,缩在他怀里,一呼一息慢得几乎断绝,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都用在了被疼痛侵蚀的颤抖上,脆弱得像玻璃,让人心疼到不行。在王耀昏迷的日子里,笨手笨脚的黑龙不得不跟花妖们学会捣药,敷药,甚至是照顾人。即使现在的王耀每一天也都活蹦乱跳,亚瑟还是一分不敢放松的,在黑龙眼里,小麻雀必须得好好护着,否则一个不留神就会丢了命。

但是,这样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关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亚瑟,这里为什么没有太阳呢?永夜城里也没有呢。”

王耀看到为自己扣上领结的手骤然一顿,然后又是那个闷闷的声音,一如他们交谈的所有其他无关紧要的话题,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因为我在这里。”骨节分明的手离开柔软的衣料,亚瑟后退半步,将后背交付给黑暗,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自然发光的小人儿,“黑龙所在之处,永无光明。我不能看见太阳,这是牢不可破的诅咒。”

王耀呆愣愣地望着他,似乎在消化这不可思议的话语。也是,这样的事情,谁也难以接受吧——只因为一个被诅咒的存在,而遮蔽了一切生物的光。亚瑟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却被一声轻笑拉住了心。

“什么呀,”王耀用袖子遮住了半边脸,笑得连耳上挂着的流苏坠子也不住地颤起来,金红色的眸子弯成狡黠的弧度,“才不是牢不可破呢。你看,我在发光,我就是你的太阳呀。”

亚瑟惊愕地转过头,却见那个漂亮的少年大大方方地对自己伸出了手,宽大的袖子上是流转的光焰纹路,如银河般流淌,闪耀,散发着温暖,生生不息。

“这个诅咒对我没有用哟。”那对小太阳得意地眨呀眨,“不要难过呀,你现在不是见到真正的光了吗?”

……这也,过分耀眼了吧。

亚瑟沉默了很久。但最终,他像是献出了灵魂,缓缓地向那只固执地对着自己的小爪子伸出手,指尖相触时,另一个存在的体温通过皮肤传至灵魂深处,灼热的温度不由分说包裹住黑龙不知所措的心脏。喉结在滚动,所有的话语却只能堵在喉头,恍惚间几乎要堆积成哽咽。亚瑟让自己勾起唇,压住沙哑的声线,悄悄地握紧那只软乎乎的手。

“……我才没有难过呢。”


05

若要问王耀有什么天大的苦恼,那莫过于,他的黑龙先生实在是太嗜睡了。尽管自从深渊里多出了一个行走的发光体之后,亚瑟就再也没有进入过长久的沉睡,但时常的浅眠是不可少的,睡眠对黑龙来说是打发漫长时光的最好方式。

但是。

“亚瑟!”黑龙感到一只尖锐的鸟喙执着地啄着自己的眼皮,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真正侵扰了神经的还是那软乎乎的抱怨,“别睡啦懒蜥蜴,小夜狸好久没有来了,你陪我玩玩好不好呀?”

真是想装睡也不行了。黑龙的眼皮抖了抖,不得已掀开,绿莹莹的龙目对上金红的小太阳,其中闪烁的祈求和期待藏也藏不住。小鸟儿拍着翅膀从黑龙的头顶跳下来,爪子还没踩稳在地上,就迫不及待地晃起了火焰般的尾羽。这阵子王耀是越来越精神了,亚瑟除了欣慰也感受到一丝苦恼。精力充沛的小鸟儿,免不了要闹腾起来。

这也没办法。亚瑟宽慰自己,王耀来这里有多久了?可他除了待在自己身边,就是和前来送药的夜狸闹在一起,除了龙的巢穴就没去过哪里,更别提走遍这整个深渊。生性不安分的小鸟儿却也没抱怨过,明明当年是个不听劝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寻找“西方的龙先生”这样让人头疼的家伙,现在被迫憋在这个沉闷的地方,倒是他的错了。

“好吧,你想玩什么?”亚瑟看着变成了人形的王耀,沉吟了一会儿,发出了他自己也没料到的提议,“要不,我带你去深渊走一圈吧。”

“真的吗?”王耀差点没拍着手欢呼起来,但是他却扑到了黑龙的头上,吧唧一下亲在那光滑的鳞片上。亚瑟被吓得没了动作。“我、我早就想看看你的家啦。”王耀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家?亚瑟差点没忍住笑意,无奈地晃晃脑袋,俯下头好让小家伙爬上来。热乎乎的手抓紧了冰凉的龙角,黑龙张开羽翼,如同划破了夜幕的利刃,平地生风,轻巧地滑入夜色中。

深渊里没有夜空,却有比夜空还神秘的暗夜森林。王耀趴伏在黑龙的犄角后,探着脑袋往脚下瞧去,暗色的树冠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荧光果实,顺着贯穿了深渊的江河绵延而去的,是一条群星汇聚的长流。

“好漂亮,”王耀禁不住轻叹,“我还没见过夜晚的星星呢,原来星星藏在树叶里呀。”身为太阳的孩子,王耀能带给黑夜的从来只有无限耀眼的光,足以遮蔽星月。

“没见过么?”亚瑟心神一动,“等等,给你看更漂亮的。”

王耀还没回过神来,身下的黑龙自喉头压出一声悠长浑厚的龙吟。寄居在森林里的精灵们听到了,纷纷好奇地冒出头来,想瞧瞧它们八百年不肯动一动的黑龙先生在做些什么。

刷啦啦,刷啦啦。整片森林仿佛在一呼一息间彻底地活了过来,树叶交碰,枝杈相连,淡淡蓝光的小小精灵们从漆黑的树叶间隙中窜出来,如同在同一瞬间盛开了一树又一树的樱花,飘飘洋洋,随着树木的晃动而摇曳着,成了蔓延千里的花海。原本的星星点点转眼成了璀璨的银河,映在一双骤然瞪大的金红眸子里,美得让人窒息。森林里飞出一只只鸟儿,披着微微发光的羽衣,盘旋在低空,轻轻啼鸣着,仿佛精灵的舞蹈。

“喜欢吗?”

黑龙的轻笑声窜进耳内,王耀骤然醒过神来,无声地弯起眉眼。

“好喜欢。”

下一秒,一道绚丽的金红色从漆黑的空中坠落。感受到头上骤然消失的重量,亚瑟慌了神,刚想追着俯冲下去,却见那抹如箭似的光芒骤然绽开,如同一朵骤然窜起的火焰。绚烂的火羽闪耀在黑夜里,年幼的太阳鸟张开了他的羽翼,纤长的尾羽坠着光焰,随着优雅的滑翔,在黑暗中划出金色的痕迹。

低空的飞鸟好似受到了召唤,扑腾着翅膀追寻着那抹金色,却又保持着虔诚的仰视而不作靠近。坐在树枝上的精灵们发出了惊叹——那是它们从未见过的光芒,与深渊里安静冰凉的荧光不同,那分耀眼是如此地热烈而充盈,生机勃勃,足以燃烧整片黑暗。

让人移不开视线。

空气中似乎有不寻常的东西在疯狂地跳动着,也许是一撮又一缕的火焰,像王耀身上处处萦绕着的光焰一样,照亮了沉寂千年的深渊,也照亮了一双黯淡了千年的眼。

亚瑟无奈地叹了口气,扑打龙翼追上那肆意玩闹的小家伙,一个浅浅的俯冲便将那玩累了的小太阳托到自己宽阔的背上。

“不是还没好全么,瞎闹腾。伤口再痛了我可不管你。”

埋怨似的恐吓,却满满都是轻柔的语气,王耀知道相处了许久的黑龙是个什么脾性,也不闹他,自个儿咯咯地笑起来:“才不会呢,你舍不得!”

“你怎么知道我舍不得?”亚瑟挑眉,却听得背上的呼吸声逐渐平稳。王耀又化成了那副少年的模样,揪着他的鳞片,用那带了倦意更加软乎的嗓音嘟嘟囔囔,模模糊糊地泄出破碎的词句。

“……谢谢你呀,亚瑟。”

笨蛋。

黑龙放缓了飞行的速度。他低头看见身下的那条银河的光芒随着精灵们的消散而渐渐隐去,又恢复了那副沉寂的模样。深渊的黑暗再度陷入安稳的沉睡,仿佛刚才的欢闹也只是黄粱一梦。但亚瑟知道,那连自己也不曾见过的、深渊的一瞬欢喜,都已成了身边那耀眼的小太阳身上的光,无声无息地渗入他黑洞洞的心里。

怎么办?亚瑟蓦然一惊。

……好像真的,舍不得了。


06

亚瑟睁开眼时,王耀还蜷缩在他怀里,不依不饶地抱着他的手,砸吧着嘴陷在梦里。冰冷的绿眼睛里泛起柔和,亚瑟小心翼翼地拨开那散落到唇边的碎发,收手时却不自禁地戳了一下那软乎乎的面颊,差点没被睡得沉沉还能条件反射的小鸟儿咬上一口。

……明明是鸟,怎么爱咬人呢。

亚瑟撇撇嘴,轻轻地抽出手爬起身来,恍惚间却发现身边的人似乎比初见时变了不少。面上的婴儿肥不见了,下巴明显有了模样,少年的五官逐渐长开,那股子天生媚而不妖的意味便更深刻,拔高的身形也没了小孩子的感觉。目光掠过那因糟糕睡姿而露出的纤长小腿,白皙的皮肤依旧带着浅浅的光,照得人禁不住地想伸手触碰。

自己怎么从来没注意到——亚瑟突然意识到,王耀已经不能被他称作一个小孩子了。他在这里呆了多久?亚瑟努力地回想,谁也不记得,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已经太久了。

久到有很多事情早已发生变化,久到一些事情都已经心照不宣。

就像最初那个小小的王耀闹着要和他睡在一块儿,咿咿呀呀哭着埋怨他的地方又大又冷,可到如今,每一天不顾对方的亦真亦假的埋怨想抱着暖烘烘的小太阳安心入眠的是他自己。

就像王耀第一次尝试着与深渊里的动物们交流,因为自己发光发热太过耀眼吓到了怕生的黑刺猬,缩在亚瑟的龙翼里一整天都不肯出来,还有现如今瞧着王耀被一群兔子刺猬猫狗夜狸什么的簇拥着乐到无暇顾及别的,然后郁闷到无处宣泄的自己。

或者像是,最初信誓旦旦说了养好伤就马上走和想着快快把这小家伙送出去的两个人,和现在谁也不吱声不提这事儿的奇妙的默契。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活了几千年的黑龙竟不知所措。但那份日益积攒起来的欣喜和满足,是骗不了自己的。

花妖和精灵们闲暇时的咬耳朵还在他心里,时不时地烧得他面红耳赤——自从小耀来了,我们亚瑟大人呀,再也不寂寞了呢。

“小亚瑟,别来无恙呀!”

一声轻浮的招呼在身后响起,远远地飘进来,打断了黑龙先生乱七八糟的思绪。亚瑟惊愕地转过头,却差点没咬了舌头。黑暗里飘扬着蝙蝠扑打翅膀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凝聚成一道纤长的身形。洞里的夜明珠照亮了来人的面庞,金色长发的男人手持拐杖,优雅地立在黑龙的洞穴里,含笑开口时,刻意收起的尖利撩牙若隐若现——若要让深渊里的花妖们看见这张俊美到脱离了人类范畴的脸,怕是要失了风度把东西通通砸到这人身上去。

血族的弗朗西斯·波诺伏瓦伯爵,一百多年前,荣获深渊里最不受欢迎的客人这一荣誉头衔,并且引以为豪。

然而还没等亚瑟出手把那不速之客赶走,身后的小家伙就晕乎乎地睁开那双金红色的眸子,眨了眨,再眨了眨,歪着吐出了亚瑟意想不到的称呼——

“弗朗西斯哥哥?”

“……你叫他什么?”

黑龙先生脑子一卡,冲上去想撵人的脚步骤然一顿,僵硬地转过头,瞪着揉揉眼睛满脸无辜的王耀。目光再转回前方时,那老蝙蝠也正带着那副得意洋洋的骚包笑容,肆无忌惮地越过他,抬起手不由分说揉到那颗黑色的小脑袋上。

“好久不见,小耀在这里过得好吗?有没有被又丑恶又坏脾气的黑蜥蜴欺负呀?”

谁他妈是黑蜥蜴——暴躁的怒吼还没冲出口,亚瑟却看见王耀反常地没有躲开,任由那只罪恶的爪子把一头柔顺的黑发揉得乱七八糟,只不满地鼓起腮帮子:“亚瑟才没有又丑恶又坏脾气呢,他很好,我最喜欢亚瑟了!”

“哦,是吗?”

弗朗西斯似笑非笑地递给被冷落在身后的人一个“我就知道”的眼神,却在瞧见那人一脸呆傻地红了脖子的可笑神态后愣了愣神,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

“哎呀呀,真是……”岁数不下两千的老蝙蝠耸耸肩,不知是在为谁叹息,“这都‘最喜欢了’,可怎么办呢?”

小家伙不知何时凑到自己身边,悄悄抓住了他的袖子。亚瑟的身形僵了僵,终究是放松下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07

“那些人把我放进了一个什么拍卖会里,是弗朗西斯哥哥悄悄帮我打碎了魔法锁链,说实在不行就往深渊里逃,不会有事的。”王耀歪了歪脑袋,“我把那里的东西全部烧掉了,结果有强大的魔法师追着我——然后我就在这里啦。”

被点到名字的人潇洒地眨眨眼,一副“你可得好好感谢我”的嘚瑟模样。然而接收消息的黑龙先生却视而不见,只沉默地望着身边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弗朗西斯没有待很久。不如说,这家伙的行动向来漫无目的。直到最后一丝血族的气息也消散而去,亚瑟才像是回过神来,对着一脸担忧盯着自己的王耀笑了笑,低低地说了一句“没事”。王耀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眸子直直地望过来,刹时间也愣了神。

“出去吧……带你看点东西。”

王耀听到他轻轻地说着,一丝笑意柔和了面部冷峻的线条,那双专注的眼睛好像能映出自己的模样。他不自觉地由着那人牵起自己的手,随便去往什么地方,似乎只要有这个人带着,他就能无所畏惧。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座高坡,走到悬崖边上,深渊独有的清冷的风便顺着那条蜿蜒在地表上的银河吹过来,无声地卷起王耀比夜更深的黑色长发,糊了他的视野。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那人的手。

“闭上眼。”他听到亚瑟这么说,“等一会儿……三秒,你来数吧。”

三秒。王耀真想不听话地立刻睁开眼,但还是按捺住性子,乖乖地默念着数字。

三。他感到那只手安抚性地捏了捏自己。

二。耳边的风突然剧烈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划破了空气。

一。最后一秒随着浅浅的吸气落地,睫毛微颤间,王耀睁开眼,却骤然忘了呼吸。

金发的男人勾着嘴角注视着自己,他的背后,是破风而出的巨大的龙翼,像是柔和又坚韧的壳,轻轻地包裹住两个人,遮去了无边的黑暗。点点光芒自龙翼之下升腾而起,漂浮在空气里,一靠近他的光芒,便浅浅地融入他的袖口里。王耀从来不知道,那凶悍的龙翼之下,竟藏着万千星辰,盈盈闪烁着,没有耀眼的光,却如萤火般点缀了黑暗,像是那一夜,亚瑟带着他去俯视的深渊花海。

太狡猾了,王耀想,亚瑟把整个深渊的星星都藏进了自己的翅膀里——他明明知道,他最喜欢这样的星星。

温热的身子突然扑进了自己的怀里,亚瑟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揽住小家伙的背,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手。

“……耀,”他听到自己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沙哑得难听,“你的伤已经好了吧。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看真正的星星,好不好?”

下一秒,怀里的人猛地推开他,仰起的小脸上显出一分难以置信。

“……你、你要赶我走?”身子长高了,王耀软乎乎的声音却一分未变,一染上颤抖的哭腔,就能死死地掐着亚瑟心上最柔软的肉,生疼,“我不走,你不要赶我走呀,不要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亚瑟强忍下抱着小家伙的冲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又轻松,“乖,你还小呢,跑这么远,家里人还在等着吧?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东西等着你去瞧呢,总不能一直待在我这里呀。”

“为什么不能,我就想一直待在你身边呀!”王耀有些气了,连眼泪都止不住,“要我走,我也要跟你一起走!”

“……”亚瑟的喉头一堵,沉默着躲开那双泛着水雾的金红眸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勾起嘴角,“不行,我不能离开这里。”

快乐的日子太久了,他差点就忘记,黑龙身上的诅咒哪是那么容易破除的。黑夜是他永远的归宿,而这对温暖的小太阳,本来也就是神明遗漏的额外馈赠啊。


08

自从王耀离开深渊,已有好一阵子了。

亚瑟每天睁开眼,没有一对圆滚滚的小太阳,也再也没有人做着梦还死命抱着他不撒手了。他却还是习惯维持着人形,一个人在偌大的洞穴里,没有了身边时时刻刻跟着自己的小发光体,满壁的夜明珠也没了光泽,便第一次觉得这昏暗的地方也真是太空旷太死寂。走出洞穴,风也依旧,森林依旧,一树银河,却显得黯淡无比。点着灯笼游走的精灵探着脑袋不安地瞅着他,他也只是笑着摆摆手。

这种事情,习惯了就好。亚瑟对自己说,反正他还有数不清的时间,来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又短暂的百年。最好还能马上陷入一场长眠,不会做梦的那种,醒来之后迷迷糊糊,也许还能忘记点什么。

——骗人的。

那小太阳简直刻在他骨子里,照在他的灵魂深处,怎是缥缈的时间就能轻易磨灭的呢。亚瑟心知肚明。但他毕竟是一条活了几千年的龙了,比起几百岁的小家伙,懂得用更多方式让自己不那么难受。他倒更希望,年轻的小鸟儿不会有他那么该死的好记性,见惯了外面的花花草草,转眼间忘了淡了,数百十年,抬眼瞧瞧天上的群星,念头一转想起点什么,浅浅地勾起嘴角,便也过了,便也值了。可别再回到这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别再被他这样的家伙困住了。

念头多了过了就有了“想通了”的错觉,把小鸟儿换毛褪下的火羽细心地整理好,却也不动,一个打包丢进了角落里。结果没过几天又被烦躁的罪魁祸首翻找出来,粗暴地拆开,纷纷扬扬洒到窝里,浅浅的一层,然后赌气似的把自己丢到上边去。身体完全松懈时,身下柔软的绒毛似乎不依不饶地传递着一分余热,温进骨头里,让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然而,就在黑龙准备好陷入长眠时,不受欢迎的客人再度来访。

“你又来干什么?”亚瑟抱着双臂,眯起眼盯着来人,毫不掩饰那一脸的不耐。

“我说你呀,别再死心眼了。”弗朗西斯的拐杖指了指黑龙,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小家伙也是,固执的性子肯定是学了你。你再不做点什么,可就真的要后悔了。”

“……什么意思?”亚瑟听见自己的心漏跳一拍,连一句简单的追问都显得急切起来。他可没忘记王耀最初从家里逃出来的调皮性子,之前哭了闹了不肯离开,他都强撑着冷淡应对,直到看着小家伙盯着红通通的眼睛沮丧地离去,他才稍微松了口气。可这人一走,心底的担心又没出息地浮起来,被弗朗西斯这么一提,便彻底地按不下去。

那家伙这么爱玩,又容易相信别人,被别人伤到可怎么办?脑海中一浮现起最初见到王耀时那小东西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就会心慌得要命。

“你不知道他去哪?”弗朗西斯故作惊讶地挑起眉,余光捕捉到对方那濒临暴怒的暗沉瞳色,顿时一个激灵,缴械投降:“……别,冷静。他来找过我,我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呢,你安心。”

一点都不安心!亚瑟几乎要忍不住一爪子挠死这个恼人的家伙,却被对方的下一句话掐住了神经。

“他说,一定要帮你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即使需要付出性命。”

……什么啊。

亚瑟失神地眨眨眼,似乎看见了那对金红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孩子气的坚定,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他的灵魂上,撞碎了束缚着他的无形枷锁。

那个笨蛋!他骂出声来——什么诅咒,通通都见鬼去!

面前的人丢下一句谩骂就急切地冲出去,弗朗西斯愣了一瞬,追上去时,只望见一抹巨大的黑色完全展开了他的龙翼,划破了死寂的空气直冲向漆黑无尽的深渊之顶。星星点点的荧光自黑龙的翅膀下翻飞着飘落,汇聚成一条滑落的天河,自半空中点燃黑暗,带着一路绚烂降落在深渊里。

被惊动的精灵们又一次成群地钻出,拨开层层叠叠的树叶,争先恐后地涌上最高的树冠,举着灯笼照亮整个深渊。花妖们催促着花群向着空中绽开,渗着银粉的河流激动地雀跃,夜狸簇拥着站直了身子,高高地仰起脑袋,注视着它们的领主。

或许,这片深渊知道,黑龙不会再回来了。


09

嘹亮的龙吟含着一丝愤怒与焦急,惊醒了永夜城里尚在睡梦中的人类。不论是在做什么,在黑暗里,在灯火里,在安眠中,在喧闹间,人们纷纷探出头来,以一种惊恐又崇敬的目光望着远空中那庞大的黑影。是黑龙,是他们的神明!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大喊起来,快跪下祈祷,请求黑龙的愤怒平息!

然而预想之中的惩罚与破坏迟迟没有降临,扶着身子趴跪在地上的人们瑟瑟发抖,却不敢有半分多余的动作。直到一个半大的孩子瞥见额边地面的一线不寻常的浅金色,一时间也忘了什么禁忌与仪式,愣愣地抬起头来,平生第一次地,望见了遥远的地平线上金红色的光明。

“妈妈,快看,那是什么?”孩子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我从未见过,可它是如此地美丽!”

被呼唤的母亲下意识地抬起眼,瞥见那抹黎明,惊愕地张了张嘴,花了好几次呼吸的时间才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

“那是永夜城的……太阳啊。”

人们猛然回头,黑龙的身影已经凝聚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逐渐消失在远方,却没有携带无尽的黑暗。黎明的阳光自远方四散开来,铺满了永夜城的土地,飞快地追寻着黑龙的形迹。急着寻找自己的小太阳,亚瑟没有发现,无尽的阳光早已从身后抚上自己黑曜石般的鳞片,无声地为它们渡上一层灿金色,熠熠生辉。

王耀在哪里,亚瑟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被这一个疯狂膨胀的念头填满,他飞得比黑夜消逝的速度还要快,只为了追寻牵连在灵魂上的那一丝微弱又坚韧的联系。近了,亚瑟激动起来,他能感觉到,那个小混蛋就在这里。

最终,他停在了最后一处被黑夜笼罩的海涯上。他看到灰头土脸的王耀孤零零地坐在高峻的涯边,面对着被黑夜染得暗沉无比的海浪没出息地掉眼泪。

“我问过天空,也问过森林,只剩下你了呀。海呀,海呀,我想让亚瑟看见太阳,我到底该怎么做呀?”

亚瑟听见他嘟嘟囔囔的问话,混杂着抽泣而断断续续,软糯的嗓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笨蛋。”亚瑟走过去,一把将人捞进怀里,狠狠地捏了捏脸,“你看海这么大,每天要考虑多少鱼虾的生计,当然没空回答你了。”

“……亚瑟!”小鸟儿傻乎乎地瞪着眼睛,才眨巴两下,却又委屈地染上一层雾气,“对不起,我太没用啦,完全找不到解除诅咒的办法……咦?”

王耀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转过身去,海面上的最后一丝黑暗也被黎明的光驱去,海浪在阳光下翻滚着,溅起鱼鳞般一片片地映着光的花儿,呜呜的低鸣像是在回答着哪个固执孩子的问题。王耀张了张嘴,又下意识地转回头,恍惚间,眼前人一头染上了阳光的金发格外地晃眼,却不比那双含笑的绿眼睛所映照的光辉更加让他惊喜到不知所措。

“你、你怎么……”王耀傻傻地指了指黑龙身上披着的阳光,却被轻柔地按下了手,不由分说抓在另一个人宽厚的手心里。

“所以说了你是笨蛋。”亚瑟笑起来,低下头去亲吻那对小太阳似的眼睛,“没关系呀,解除诅咒的方法,已经找到了。”

我的太阳,不就在眼前吗?


END


彩蛋:


“……耀,你还没成年对吧?”

“可是我们之前也一直一起睡呀!”

“不……乖,把衣服穿好,被子盖好……”

千年老龙sir突然发现自己除了抱着小可爱亲亲面颊好像什么也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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